杨百川

帝都土著。专业插科打诨,业余曲艺演员。

穿心腿

金乌在云层之下,虽然得看出是一轮明光,但并不毒辣刺眼。那光倾泻下来,照在街区上,犹见道旁隐着两个茶水摊,满满地都是过路歇脚的人。接下来,让我们逆着光看看不远处,一架洋车顺着土道跑来,又快又稳。那轱辘吱吱扭扭地朝前转着,车夫双手掌把,左手攥的靠前,右手攥的靠后,一看就是拉车的行家。原因很简单:这“阴阳把”的功夫,只拉过几天车的小伙计不会懂。他已然累了,停下脚来到茶水摊固然要喝口茶,吃块点心。


一壶高末,四块酥皮,加上从怀里掏出来的半拉青萝卜。简简单单,这就是他的一顿饭。他是个人力车夫,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骄傲。一是没有哪个车夫能跑得过他,一是没有哪个大户能请到他做包衣。所以,他得了个半褒半损的绰号,唤做“剃头刀”。


茶水摊里人声嘈杂,五行八作三教九流,也不乏有俗世奇人。这种地方,既能历练人情,又能体会民风。当真是谁说市井无贤达,自古闾巷胜官场。


他坐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位置,喝茶解渴,不疾不徐。微微抬起眼皮,扫视着茶摊里的每个人。就在这个当儿,一个词很不友好的闯进了他的耳朵——“佛爷”。至此,读者朋友必然要问“佛爷”一词作何解释。这本是一句黑话,暗指是小偷、飞贼之类的人物。他垂下眉头,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小指,轻轻地叹了口气,旋即又发出了一声冷笑。


咳咳,值得说一下,他左手小拇指的最后一截子齐齐地断掉了,现在的那里是个肉包。“想当年……”他低声说着,仿佛年轻了几分似的。当然,他现在也不老,只不过是想起了更年轻的时候。要说多少年前,他也不记得了,只知道那时候他的小拇指还在,他还是个“佛爷”。


时光回溯,忆起往事。当夜四境之内弥散着淡淡的薄雾,他来到这座院房的高墙下面,四下张望。便见:


黑漆大门扣铜环,白玉阶成七步沿。

狻猊一对分左右,懒凳石鼓列两边。

门楣之上一块匾,“义重乡里”入眼帘。

背转身来心暗想,深宅大院好威严!


他努力平了平自己的呼吸,用眼睛考量着瓦檐到地面的高度。接着,顺腰间解下绳子套,再将绳子的一头拴在飞虎抓上。这条路他至少踩了三遍点,而本家也根本就没有防备。那院墙的瓦檐到地面上,大概有一丈五六的高度。即便是他,也不过只能在墙上走三四步而已。


(这和电影中一跺脚就能上房的飞贼形象不同,因为这终归不是影视作品。)


他把绳子挽在自己的左手上,右手抡着飞抓,盘算着出手的时机。随着一声短促而有力的擤气,那飞抓应声而出。快似风,疾如电,正抓在突起的檐脊上。他用力拽了两下绳子,飞抓依旧稳稳当当,证明挂得很结实,而且完全可以承受自己的分量。他咽了口吐沫,轻轻地点了点头,往后退下两步。暗中又把气力掼到双脚,拧腰垫步,一纵身形,这招“旱地拔葱”的功夫真足以骇俗惊世。人影一闪,他已然在墙上走了四步。接着,就见他一只手揽住飞虎抓的绳子,一只手贴在墙面上,脚下进行二次借力,并没有多余的动作。三蹿两越,便登上了墙头。


他趴在高墙上,用胳臂肘支撑着身子,只露出半个脑袋。然后,用眼睛看看院里,先瞧远处,再瞧近处,却原来一无人声,二无犬吠。他终于放下心了。于是,飘双腿而下,跳进了院子。他当然明白,一般正房之中很少放值钱的东西,那些真正的黄白之物都藏在后院。毕竟行走江湖这么多年,也从未失手过。


想到这,不觉有些技痒,也渐渐有些心急了。是啊,无论哪门技艺,刚接触的时候并不熟练,所以有耐心;随着接触的时间变长,学了本事,得了技术,便失了耐心,甚至本心。终归是俗世尘埃中的人物,哪怕是一代神偷圣手,自然也躲不开劣根性作祟。他的确是自负了。


夜色与雾气缭绕在一起,形成一片屏障。他嘴角微微上扬,竟直起身子,如入无人之境。在这种天气里,便是千里眼再世,也绝看不见他。他心里越来越有底,胆子越来越大,脚步迈得也越来越开。龙行虎步之间,来得好快,转眼间到了后院的北房门前。


他蹲在墙根底下,透过窗棂看到了屋里跳动的红焰,影影绰绰,似乎还映着人影。他轻轻地撬开了头上的窗子,微微直起腿,向里边看着。那屋里坐着一个女子,抽抽噎噎,好不哀婉。珠泪儿一滴接着一滴地流着,打湿了双鬓,蹭花了脸上的脂粉,染出点点红晕,再由腮边扑簌簌地滚落下去。他看着那带着胭脂色的泪痕,落在桌上,怎么看怎么像个红盖头。摇摇曳曳的烛影,荡漾着微光,透过窗子,把眼前的这个姑娘,照进了他的心里。这时候,他满脑子都是“春宵一刻值千金”之类的话。


“挨千刀的……我要嫁人了,也不见你来看看我,”她一边哭一边抱怨着,“这哪是出嫁,分明是把我入了死当,卖出去。”声音悲悲切切,泣下沾襟。他听着看着,犹如万把钢刀绞着肺腑。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户楞,回应着她:“跟我走吧,我们——远走高飞。”诚然,她憧憬着和他私奔。听到这句话,心里充斥着满满的希望,一扫之前的阴翳,竟连眼泪也止住了。她赶忙地冲到窗前,把他原本就撬开的窗户完全打开,探出来半个身子,用手摸索着,用尽量小的声音急切地问:“是你吗?真的是你吗?”


 她的手触到他的脸膛,那感觉对他们之间的谁都仿佛过电一样。于她,既是心头泣血的滋味,毕竟她触手间便察觉出,他不是他;又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,毕竟有他,可以带她逃出牢笼。于他,心里的姑娘与自己离得这样近,其中既有喜悦,又有惊诧,还有一点没来由的落寞。这时候,他的精神有点恍惚,脑子里不再是“春宵一刻值千金”,而变成了“问世间情是何物,直教人生死相许”。


隔着窗户,她搂紧了他的脖子。他有些不知所措,咬了咬牙,竟也搂紧了她的脖子。就这样,他们额抵着额,面贴着面……这种亲昵的动作,谁能想到这两个人本不相识。大概是两个人的头脑里还保持着清明,不约而同地又都放开了手,他捂住她的嘴,低声道:“想活命,就别嚷。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,一直延伸到他的手上。他胡乱地在她脸上抹了两把,接着又低声问道:“想活命么?”


她用力地点点头,涌出来更多的泪。她根本不知道他怎么带着她从窗里跳出来的,只眼前一黑,整个人已经从窗子里头“飞”到窗外了。过程……则全然记不得,能站到他身边,固然就是万幸。想来也不可能是夹着脖子拽出来的,如果那样的话,她就真的“逃出生天”,去另一个世界了。


才刚站稳,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,便马上就疾走到院墙下面。他把飞虎抓稳稳地挂在檐角上,然后蹲下身子,示意她爬上自己的后背。她立刻会意,一步一步踩将上去,他随着她步子的频率一点一点起身……终于她翻出高墙,他松了口气,而原本需要借两次力才能翻过的墙,他也因此一下就翻过去了。他知道,自己晚去几秒,变数就会增大几分。


“快走,天一露白就跑不成了。”他提醒着她,拉着她的手就要跑,却发现她根本没动。顺着她的目光,发现有一双眼正看着他们。她愣了,他也愣了。

“不错,不会错。原来他一直都在……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,为什么站在院外……”她心里这样想,不禁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。“是他,竟然是他。振威镖局的达官,我的师兄……”他心里这样想,也不由地瞪起了两只眼睛。


他快步到他面前,用威胁地语气说:“赛燕子,金银财宝的生意你不做,怎的偷起活人了?她,”说话之间用手一指那女人,“是我相好的。”赛燕子的嘴角抽了两下,不知哪里的勇气促使他迎着他走了过去,顺势将右臂搭在他的左肩上,在他右耳旁低语:“冷镖头,有能耐跟我动手抢女人,为什么不凭着本事从人家宅院里偷?”


他闻言心头火起,为了她,哪怕舍弃名誉,哪怕和师弟撕破脸皮,哪怕不顾江湖道义……有她,就够了。赛燕子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,忽然间感觉到冷镖头暗中较力,想锁住他的胳膊,于是他在他耳边说道:“怎么?达官的日子不好过,到这儿拿我做耍吗?”


而冷镖头趁着赛燕子说话的功夫,已经把他的胳膊锁住了。只要他一切一推,当时就能摘了赛燕子这条臂膀。哪知赛燕子早有准备,借力一圈,已然顺着他的肩头,用胳膊肘反锁了他的脖子。他拼着臂膀被废,也要与他见个真章。


冷镖头出了一身冷汗,不敢轻举妄动。权衡再三,心里犯了嘀咕:因为如果自己突然发难,对方仅仅折损一条手臂,而他却可能一命归西。他暗自用另外一只手,拔下了腰间的匕首,运足力气向后扎去。


刚一动,赛燕子立时觉察出危险就在眼前。他了解自己师兄的脾气,也更知道为什么师兄的外号叫做“冷刀”。百忙当中松开了手,冷刀身形一转,手里的匕首刃口已然向外,丝毫没给赛燕子看清楚的机会,便扎向了他的肚腹。


快打慢,慢打迟。所以发招要快要狠,打得要稳要准。挨打的,总是死于自己的反应速度。他根本看不清对手的位置,更不要说防得住防不住了。


赛燕子甩下自己杀腰的板袋,迎着冷刀的手裹了上去,几下便把冷刀的手和他的手捆在了一起谁都抽不出来。随即右手一拳,直捣冷刀的中门,冷刀用左手切他右手的腕子,凭着小缠丝的手法擒住了他的右手,于是一头撞向了他的心口……


赛燕子自知凶多吉少,说时迟那时快,就是打闪认针的功夫,他用被擒住的右手向外一拧,反将冷刀的左手抓住,陡然瞪开双目,脚下不停。就见他含胸拔背,脚尖一勾,向上直踢冷刀的胸口。千般情化作千般力,万重恨激起力万重。“一脚穿心,”他的心里发出喝喊,“绝不留情!”


电光火石间,脚到头也到,冷刀向前的撞击反倒使赛燕子那一脚由胸口踢到下颚,冷刀登时闷哼一声,气绝身亡!


她瘫坐一旁,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场面。对他,那个诨名叫赛燕子的,是爱?还是恨?看看赛燕子清瘦却挺拔的肩,再看看倒落埃尘的冷刀……她愣了,仅仅几分钟前,那还是个喘气的大活人,几分钟后却与她阴阳两隔……“赛燕子,赛燕子……我该念你的恩,还是记你的仇?”心里这样想着,“我感激你带我出来,让我认识到冷刀的居心,可你……唉!”银牙紧咬,脸上的泪痕肆意地流着,弄得她的脸像一件民窑粉彩的瓷器。“好……你让他离开了我,那我,就夺去你最引以为傲的资本吧。”


咳咳,她果然更喜欢冷刀一点。


赛燕子转过头来,伸一只手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。谁知她却把塞燕子的手打到一边,扭了头朝旁边坐着。这举动让赛燕子也摸不着道道:“小姑奶奶,快走吧,到时候被发现咱就解释不清了!”


她缓缓地转过来,双眼无神地盯着赛燕子的两只招子,“你……怕了?”


“不……我一个江湖人,了无牵挂,没什么可怕的。只是……吐沫星子,杀人不见血……”


她笑了,笑得令人心碎,也令人心醉。从这笑声里听不出她是个什么样的情感。这笑声钻进了赛燕子的耳膜,也让他心里发毛。她站起来,掸去沾在衣服上的土。“走吧,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儿,自此再无赛燕子与我......”他默默地听着,也默默地看着,极其想知道眼前的女人姓甚名谁。哪知道,这女人只是抽动了几下嘴角,并未说什么。


……


他背着她,走出了八九里,眼看天就快放了亮,而他们已然走进了一个小山坳。他把她安顿在一个山洞里,这个山洞是他以前存放赃物的据点,地上铺着干草,也颇为干净整洁。随后,他只身回程,仿佛既没有火并冷刀,也没有“偷”过人一样。


他找来了城里混混道创出名头的袍带,在城东的大饭庄攒了个局,只说是请各位老大赏脸。酒席宴间,分宾主落座后,只见来者遍及五行八作,都是那一行有头有脸的人物。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赛燕子把身上穿的大褂前后襟系在一起,打个结甩在腰里,抱腕当胸:“列位朋友,在江湖上提起我赛燕子,也算有点儿名气。今天,叫大家伙来,是为了跟各位交代个实底儿。我这几年已然攒下了些家私,打算就此洗手,隐退乡间……”


话音刚落,城北大杆子把酒杯往桌上一墩,满脸的横丝肉颤,不屑地说:“赛燕子,你想洗手就洗手?咱们混混道儿向来有规矩,不给兄弟们表示表示?”接着,他朝赛燕子扔出一个布包,赛燕子后撤一步,用手接住。


十数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了布包上,就等着赛燕子揭开。当着众人的面,他打开布包,里边原来是一个樟木制的长条盒子。几个岁数大的见到这个东西,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。赛燕子嘴角微微上扬,看到这件东西他反倒不怕了,还颇有种壮士断臂的气概。


他把这个盒子放在桌上,冲着它点上炷香,又鞠了三个躬。然后,伸手打开盒盖。里边闪烁出的金属光泽,映射在厅堂内每一个人的脸上。那十八件利器,点锈未生,件件如新。棱角分明,荡漾着动人心魄的蓝光。书至此,势必要问这十八件奇形怪状的利器能干什么用呢?既是斗狠,也是交代。


赛燕子看看这些东西,遂抬头环视众人:“按规矩,我断手指一截。”大杆子一招手,从旁边便上来一个掌刑的。赛燕子挥了挥手:“不需要,我自己来。”


就见他把自己左手小拇指的第一节放进了自己的嘴里,用牙咬住,同时手向外一拽……一截指骨带着模糊的血肉,便出现在他的嘴里。他甩头将那截断指吐到一边,喝下口酒喷在手上。撕下半幅大褂裹住伤口,继续在席间饮酒吃肉,谈笑风生。


他已经吃完了四块酥皮与那条青萝卜,思绪也从当年回到了现在。他看着自己的左手,心下说到:佛爷的规矩,你懂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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